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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季]姚月霞
  1楼 群杀玩家  3帖  2022-7-25 16:13:37 注册|搜索|短信|好友|勋章|藏票|洗衣||我的勋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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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轮东北区:秋烬(贴王芷蕾,挖a,参评)  发帖心情 Post By:2022-7-29 20:35:03 [只看该作者]



【一】

多年以后,包工头傅江宁躺在昏暗的足浴店里,揉搓着自己富有弹性的大腹,听着门外走廊由远至近的高跟鞋声,依然能清晰地回想起2011年那个最热的夏夜。他把记忆中所有原本为自己不齿的细节,全部当做命运为了眷顾他而埋下的精彩伏笔。

2010年,傅江宁高考失利。从镇上网吧查完分数回来后,他望着自家的稻田,在树荫下的田垄上坐了许久。直至田间刮起晚风,夜色逆着稻浪掠过黄绿色的大地,身后缕缕炊烟送走了屋顶上最后的余晖。他终于站起身子,朝家的方向走去。在推开院门看见父母的那一刻,他才陷入深深的自责与内疚中,他说:“妈,我没考好。”

父母的反应与傅江宁心中预想的有些出入。他们静静地看着儿子欲哭无泪的模样,听他用几近崩溃的语气解释着语文作文如何偏题、数学做题的时间如何不够、英语听力环境如何嘈杂、理综题目又是如何超纲。他们什么也听不明白,只觉着外面的天色越来越晚,锅里的米饭快闷熟了,儿子在外面待了一天,该吃饭了。

趁着傅江宁喘息的间隙,母亲问他:“能上大学吗?”

他低头仔细捡着裤子上黏着的野草种子,说:“只能上三本。”

“那……”母亲看了看父亲。

“三本学费贵,一年就得几万,我不读。”

“先吃饭吧。”父亲转身往屋里走去。

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,傅江宁体会到了父母前所未有的开明。他们不仅没有责备和埋怨曾被寄予厚望的儿子,而且对他关怀备至,生怕他憋出什么毛病来。渐渐地,家里的稻子熟了,傅江宁那股万念俱灰的憋屈劲儿也过去了,他心想,干脆等家里收完这季稻子,再跟父母商量商量,准备复读吧!

收获的那天,父亲请了几个亲戚朋友来帮忙。天蒙蒙亮,傅江宁就听见楼下客厅有人声,大家带着早起的好精神,边吃早饭,边大声谈论今年的天气和好收成。他侧过身子,耳朵紧贴床板,一一分辨着说话的众人,怕被问询高考成绩的焦虑瞬间涌上心头。母亲上来喊他起床吃饭,他才如梦初醒般翻身下床,用凉水胡乱抹了把脸,走下楼去。

大伯看见傅江宁,冲他打招呼:“江宁在家呢。”

“嗯,大伯。”接着他和在场的每个长辈都问好。

“高考成绩出来了吧。”大伯问道,“考得怎么样?”

交谈声戛然而止,大家纷纷看向傅江宁,眼神漠然,仿佛只想听他说完,然后继续彼此间未聊完的话题。傅江宁自嘲道:“嘿,不怎么样,只考了个三本。”

“那也是大学生了嘛!”

“我准备复读,至少读个二本。”他趁机把考虑许久的事说了出来。

大家开始往院子里走去,没有人听到傅江宁说了什么。母亲端了早饭给他,自己则拿起镰刀跟上人群,准备带大家先去地里。父亲走在最后头,他在门口站了会儿,回头左顾右盼了一番,似乎在找什么东西。最后看了看傅江宁,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,转身往外走了几步,在院子里喊道:“江宁,快点吃,我们先走了啊。”

傅江宁轻声回应着,以为父亲大概是有什么心事。


【二】

太阳还未升起,早起的不适让傅江宁觉得有些窒息。他从未亲眼见过海,但此刻的暮光仿佛淡蓝色的海水,温热、潮湿,随风荡漾。勤快的人们已经在稻田里收拾出数条长短不一的脉络,傅江宁挑了一垄稻子,弯腰加入他们。

朝阳转瞬即为烈日,晒得傅江宁的颈背火辣辣的疼,他直起腰,拍拍脖子,发现父亲已经割完两垄稻子,从后面赶了上来。

拢稻,下镰刀,发力,再将割好的稻子摆在一旁——父亲的这套动作一气呵成,毫不拖泥带水,没几步就快走到傅江宁前头去了。“加把劲!”他对儿子说道。他收到父亲的激励,低头弯腰,猛地往前赶了一阵,顺势对父亲说道:“爸,我想好了,去复读一年。”

“复读啊……”父亲没能把后半句话说出口。他脑海里浮现出镇上各处张贴着的高复学校的广告,而在他看来,它们与电线杆上密密麻麻的“祖传秘方”无异。但既然儿子已是第二次张口提复读的事,他也不得不考虑广告上所说“如考不上大学,学费全额退款”的真实性。“你有把握吗?”他反问儿子道。

短短一句话,才五个字,傅江宁却要反复比较每个字上的轻重音,去揣摩其中的意思。而他好不容易重拾的自信,仿佛一只胀大的气球,终于被这句带着质问语气的话,戳破了。

父亲没有看他一眼,继续埋头割稻,他却停下手中的活,望着佝偻的背影,沉默了许久。田野间的蝉鸣变得愈发嘈杂聒噪。耳边传来机器的轰鸣声,大家都循声望去,原来是隔壁那几亩早稻的主人,开来了两台割稻机。

母亲招呼傅江宁先去打稻子,母子两往脚踩打谷机里一把接着一把地塞稻子。傅江宁总是忍不住去看不远处的割稻机,和它对比着自家水稻的收割进度。只见那无情的铁兽吞进大把的稻子,吐出来的已是打好的稻谷 ,看得他羡慕不已。

“妈,咱们家也买个机器嘛。你看人家那多快,又省事。”傅江宁说道。

“这你就不懂咯,机器终究是机器,它始终比不了人工。你看它走过的地方,总是有稻子剩下的,它根本收不干净呀,到时候还不是得找人去再收一遍。”

“我看也没剩多少呀。”

“你这么远看着当然看不出来,你要是不信你走近点儿看看去,那车子后面准掉了不少稻谷稻穗。”

“但是它快呀,又省力气。”

“这孩子,我们这些大人都不怕出力,不怕累,你倒先喊上了。我们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呀,身上有使不完的劲,天天在地里干农活哩。你有这闲工夫聊天,还不如多干点活呢!”

傅江宁不再说话,拿起镰刀,扭头又去割稻子了。他认真干活时的那股专注和轴劲和父亲颇为相似,他们仿佛两头害怕鞭笞的老耕牛,在犁完一片地前,不敢有片刻喘息。唯一不同的是,抽在父亲身上的是生存的重担,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;抽在傅江宁身上的,仅仅是少不经事的孤傲和对未来的迷茫。而在那一阵阵畅快的收割声、粗重的喘息声中和脚踩稻穗的咯吱声中,他们机械般重复着数个动作,任由皮肤被炙烤,任由汗水淋漓,肌肉酸胀,内心深处却暂时忘记了身上的鞭痕,快乐了起来。

不知不觉间,傅江宁已经掌握了割稻子的技巧,几乎赶上了一些人的进度。隔壁的割稻机恰巧在这时候突突了几声,停在原地不动了。

“看吧,这机器就是不如人来得灵巧!”不知哪位婶子站起身来喊了句,虽然并不好笑,但大家都纷纷笑了起来。机器的主人好像听到了众人的嘲笑,下车踹了它几脚,掏出工具,围着它鼓捣起来。众人趁机赶紧俯下身去,猛地割了几茬稻子,把刚才休息的时间给补了回来。

不一会儿,机器就修好了。


【三】

忙活了一天,傅家的早稻大丰收。晚上,父亲请大家去镇上的小酒楼吃饭。夫妻二人骑着电瓶车先去了镇上点菜,傅江宁和剩下的七八个人,挤在姑父家的面包车里。车上没有空调,弥漫着一股子汗臭味。

酒桌上,大家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。快吃完时,父亲拿出一叠红包来发给亲朋好友们,算是给他们的报酬。发到最后还剩一个,他把它递给了自己的儿子。傅江宁多少有些意外,不知如何是好。

大伯拍手叫好,说:“傻孩子,你爸给的红包都不敢收嘛,快收下呀!”说着,他从自己弟弟手里接过红包,塞给了傅江宁,又冲傅江宁竖起大拇指:“江宁今天可出了不少力呢。白天我就在说,我弟弟有这么个儿真是是他的福气,以后两父子一起出力挣钱,家里的日子肯定越过越好!”

其他亲戚开始说道起来,所说的净是些夸傅江宁“有力气”、“懂事”和“能干”的话。说着说着,就有人半开玩笑似的要给傅江宁说媒,大家听了哈哈大笑起来,倒并不是因为这件事荒唐,而是看见少年腼腆慌乱的样子,着实憨厚可爱。

后来,姑父借着酒劲发表了“读书无用”,“大学生给小学生打工”的言论。大家也跟着附和,举出几个远近闻名的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的“成功人士”来。傅江宁默默听着,脸上陪着笑,努力去迎合大家这份朴素的安慰。父亲举杯站起身子,红扑扑的脸上洋溢着收获的喜悦,他说道:“读书,肯定是有用的,但不读书,也还是有很多出路的嘛。来,我们干一杯!”

“干杯!”

大家站起来,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,晚餐也就结束了。

村庄离镇子不远,父亲让母亲独自骑电瓶车,自己则和儿子一同走路回去。

一路上,父亲说了很多话,傅江宁都只是简单应和着。他厌倦了一次又一次自作聪明的试探,厌倦了那种自以为是的语重心长,厌倦了不容反驳的说教,最后也厌倦了和父亲相处。从今晚起,一道任谁都无法逾越或掩埋的鸿沟,赫然横在了这个农民父亲和他高考落榜的儿子之间。

眼看着就要到家了,傅江宁抬头望了望,驻足道:“今天的星星倒挺多的。”

“这才哪跟哪呀。”父亲也停下来,抬头看着天空。“以前我们小时候,能直接看到银河。”

“银河?”傅江宁以为这两个字离父亲很遥远。

“对啊,银河嘛。”父亲笑了笑。“怎么,我一个种地的还不能知道‘银河’啦?”

“哪里,哪里。”

“嘿,过几天七夕节,我还能给你指出牛郎织女在哪呢。”

父亲突然来了兴致,趁着醉意,指着茫茫星空,开始向傅江宁显摆不知从哪学来的天文知识,俨然一副诗人的样子。在余生漫长的岁月里,傅江宁屡次想要复制当晚的情形,可父子俩终究没能再遇上可以在酒足饭饱后,在此情此景下漫步的机会。于是,就算记忆给夜空画上了浩浩荡荡的银河,给田间送去温柔的晚风,傅江宁也无法想起父亲当时那令人动容的模样。

不过在此时此刻,他在父亲身上看到的却是得意忘形。至于父亲为什么而得意,傅江宁得等到晚上夜深人静时,在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后,才会恍然大悟般以为,那是胜利后的得意——他花了一个月时间,成功的让自己高考落榜的儿子打消了继续读书的念头!

有了如此结论,父母在过去一个月里任何有意无意的话语和行为,都成了傅江宁偏执的矛头所指。他越想越憋屈,越想越气愤,最终翻身下床,收拾起行李来。

时至今日,傅江宁依旧佩服十八岁时的勇气和热血。

这一晚,母亲载他到镇里,送他坐上最早的那班去县城的公交车。临别时,她往儿子怀里塞了把钱,说了句:路上小心,到地方了给家里来个电话。傅江宁看着窗外,催促母亲赶紧下车,生怕自己临事变得优柔寡断起来,回头再让父亲笑话。

母亲这辈子都无法理解这种真诚又矛盾的情感,她只当是儿子不懂事,独自伤心着,默默退出了车厢。

清晨的薄雾笼罩着回家的路,母亲骑的很慢很慢,细细琢磨着这独一无二的离别之情。从傅江宁出生那一刻起,她便无数次想到过母子分别的情形,可当这一天如此突兀又荒唐的来临之时,她却发现自己远没有做好心理准备。雾气越来越浓重,濡湿了母亲的头发和眼角。

父亲一直在门槛上坐着,直到看见母亲回来,他还带着天真的侥幸问道:“江宁呢,没跟着回来?”

“上车走了呀。”母亲觉得好气又好笑。

“你告诉他了吧,让他到地方打个电话回来。”

“说了,说了。”

“他钱够用吗?”

母亲没有接茬,他便自言自语道:“钱不够了就该自己跑回家来了。哼哼,小兔崽子。”

等两口子吃过早饭,傅江宁已经坐上南下的火车了。


【四】

城市街头人潮汹涌,每一张木讷的,焦急的,茫然的,或是自信的,兴奋的,不可一世的脸庞,都可能来自另一位“傅江宁”身上。他们说着不同腔调的普通话,带着不同的遗憾,怀揣各自的发财梦,远离家乡,一头扎进这生机勃勃的城市森林里。又或者,他们本就是这勃勃生机的一部分。

短短半年时间,傅江宁送过快递,做过保安,也干过流水线。微薄的薪资减去房租水电和日常开销,本就没剩多少,而老板们又喜欢找各种理由克扣工资,结果一算下来,他还亏了些钱。最后,在农历十一月末,他在建筑工地找了份包吃包住的工作。

他在泥工班组做小工,一百二十块钱一天。包工头叫唐明浩,是个与他父亲年纪相仿的男人。唐明浩见傅江宁年轻力壮,脑袋又好使,有意让他跟着经验老道的泥工师傅,好培养他以后做个能干技术活的大工。大工工资一天至少两百二,傅江宁对多出的一百块钱多少有些盼头。

在工地踏踏实实地干了一个月,第一笔工资终于到手了。三千六百块钱,一分不多,一分不少,装在棕色的信封里,散着油墨的清香。傅江宁从父亲半年前给自己的红包里摸出四百块钱来,添进信封里,再把信封藏进秋衣胸前那后缝的,带纽扣的口袋上。红包里剩下的一百块钱,他准备在回家的路上用。

傅江宁头一次遇上春运,没做好准备,只抢到了回家的站票。从进火车站开始,他就被推挤着前进,目光所及之处,密密麻麻全是人。有那霸道的家伙,拖着又重又硬的行李箱,埋着脑袋,不由分说地往前硬挤,所到之处,引来阵阵骂娘声。而这人仿佛无事发生,嘴上不住地喊着“麻烦让一让”,任由那些被甩在身后,被轮子压了脚,被箱子磕疼了膝盖的人问候自己,就像一辆在路上疾驰,不遇红灯不屑减速的泥头车。傅江宁就跟在这样的人后头,顺利地挤到了靠近闸门的位置。闸门开了,人们争先恐后地涌向站台。

上车后,傅江宁倚靠在车厢连接处的角落里,硬生生地熬了数个小时。后来实在遭不住,就索性席地而坐,头靠着墙,呆呆地望着对面的车窗外漆黑的世界,困得要死,却无法合眼。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还有几个和傅江宁差不多大的年轻小伙子,刚开始倔强地站着,这会儿也纷纷坐下了,只不过他们屁股下面多少垫了点东西,要么是杂志,要么是课本。他们也犯困,却因为身边都是陌生人而不敢轻易睡去。

他们开始尝试交流,好排遣这个冗长的夜晚。他们以“同学”称呼彼此,问对方来自哪里,从哪上的车,又在哪里读书,读的什么专业。等每个人都把这些问题回答了个遍,他们就又无话可说了。

“学长,你是哪个学校的?”突然有人问到了傅江宁。

“啊?我啊,我已经毕业在实习了。”

“噢,你是学什么专业的呀?”

“搞、搞工程的,呵呵。”

“土木工程?”

“对对对。”

“土木工程好啊,这些年都是热门专业。”

“就那样吧,呵呵。”

说罢,傅江宁伸了伸懒腰,努力打出个哈欠,把头埋在膝盖上,假装睡了过去。那些学生们又简单聊了几句,多是“自己第一次买到站票”、“飞机票被抢光了”、“软卧一张也没得补”之类的话。

等列车驶入省内的时候,车上已经下了很多人,傅江宁终于找到个空位坐下,沉沉地睡了过去。


 【五】

傅江宁在县城下火车,转大巴到公交站,再坐公交车回到镇上。父亲骑着电瓶车来接他,脸上藏着水稻丰收时的那种喜悦。傅江宁喊了声“爸”,搭着他厚实的肩膀,快活地跨上了后座。父子俩骑车,横穿过整个镇子。

一年接着一年,小镇总在变化着,但无论如何变化,它终究还是那个小镇。无非是这新开了几家商店,那又关了几个铺子;这拆了几栋房子,那又盖起了小楼。街上还是那些熟悉的面孔,有的人在逐渐老去,有的又仿佛从未年轻,而那些消失了的面孔,就不大会让人在意了。多年后的某一天,傅江宁开车缓缓穿过镇子,突然觉得它仿佛一个卧病的老人,因为身上连接各种新进的科学仪器而得以苟延残喘。

出了镇子后不久,父亲带着傅江宁绕到一条田间小路上,他拿手指了指路两旁的几亩稻田,说:“你看,这都是我们家的地!”

“我们家啥时候有这么多地了?”傅江宁又惊又喜。

“下半年我新承包的呀。你看,都已经收过一次稻子了,收成比上半年还好。”

“那挺好的。”

“看吧,如果明年天气好,我还准备多承包几亩。现在啊,人人都想着进城打工,都不愿意种粮食了。村里的地闲着也是闲着,发包价报的很低,国家还有补贴,我正好抓牢了这个机会!”

“那今年这几亩地净赚了多少钱啊?”

父亲拿手比了个“八”。

“八万!?”

“八万,你抢银行去吧,八千!”

傅江宁心想,那也没多少呀。

“要我说啊,江宁。”父亲继续说道,“如果你觉得在那边干的不舒服,明年就在家待着吧,我们一家三口把这几亩地弄好,不比出去打工强吗?再一个,在家吃的不比外面好,住的不比外面舒服吗?还不用你自己花钱。”

傅江宁没有直接回绝父亲,只是说:“好啊,那明年看情况吧。”

当傅江宁推开院门,看见院子里赫然停着两台半新的机器时,犹如晴天霹雳般,愣在了原地,看见迎出来的母亲也来不及叫喊一声。

“这是什么呀?”他诧异道。

“一台是cha秧机,一台割稻机。这孩子,半年没见了,不先叫妈,先问起机器来。”

“妈,你不是说机器没用吗!”

“哎哟,我们家当时不是没有嘛。快进屋吃饭吧。”

“这得花多少钱呀。”

“有补贴的,有补贴的。”

关于家里在短短半年时间里发生的变化,傅江宁不敢去细想,只能让自己先沉浸在团圆的喜悦之中。他在外劳累半年,也该好好歇息几天了。

十年后,一家三口人已经搬进了城里的新房,年近花甲的母亲在收拾屋子时不小心说漏了嘴:“从你上小学开始,你爸就开始单独攒一笔钱,为你读大学做准备了。我们夫妻两说好了,不到最困难的时候,不动这笔钱。直到你上高三,已经攒了快五万了,我们自己合计了一下,这笔钱正好可以供你读完四年大学。没想到你个不争气的只考了个三本......让你去上大学嘛,钱又不够;让你去复读,又怕白白浪费一年时间。不让你去读嘛,又怕你恨我们夫妻两……”母亲没有继续说下去。

傅江宁却替她解围道:“不过现在回想起来,如果当年真拿那笔钱让我去复读,或者去读个三本,而不是拿去买地,买机器。咱们可能还在乡下住着呢。”母子两相视一笑,从此再也不提这事。

但此时,这个春节,年轻的傅江宁怎么也无法原谅自私、短见、又狡猾的父母。他憋着一肚子委屈和怒火,在除夕夜喧闹的鞭炮声中,把自己高考失利的怨气,全部撒在了父亲面前。父子俩大吵一架。

年初一上坟扫墓。年初二,傅江宁背起行李,再次坐上南下的火车。去拜年、或者有人来家里拜年的时候,大家总会问起江宁怎么不在,父母只是笑着说:“他工地开工早,催着他回去干活。”

“江宁真是又懂事又能干。”大家总是这样夸道。


【六】

工地上的人总说“打灰”,其实就是浇筑混凝土,傅江宁一开始就是跟着老师傅打灰的。因为混凝土的特殊性,打灰往往要连续进行,有时候通宵加班更是家常便饭,这时候,就需要安排工人们两班倒。傅江宁喜欢晚上干活,每次都让工长安排自己上夜班。

混凝土会发热发烫,有腐蚀性,这些都是傅江宁曾经了然于胸的高中化学知识。他总是在打灰的间歇,饶有兴致地和工友们解释它为什么发热,为什么有腐蚀性,告诉他们什么是碱,什么是酸,有时甚至还会捡起个钉子,在地上写出个水化反应的化学公式来。工友们只是笑笑,并不觉得这些和自己有什么关系,他们穿着雨鞋,戴着手套,还从未听说过被混凝土烫伤的打灰工人。

像唐明浩这样的分包小老板,在建筑施工行业里必然有一些人脉。这天晚上,有人就从他这里借了几个工人去,到另一个工地去通宵打灰,傅江宁也在其中。

这边的泥工带班是个年轻人,比傅江宁年长个三四岁,叫贺振兴。在城市永不暗淡的夜色下,在数台混凝土泵送机的轰鸣声中,在一群邋遢又木讷的工人之间,两位青年颇有一见如故的意思。他们站在脚手架上,俯视着热闹的夜景,聊起天来。

傅江宁问贺振兴:“你知道混凝土为什么发热吗?”

“嘿,我一技校毕业的,你问我啊?”

傅江宁正要解释,贺振兴递过一根烟去,他摆摆手,推开了。

“喝酒吗?”

“不喝。”

“du博呢?”

“更不会了。”

“可以啊小伙子,不抽烟也不喝酒也不du博。”贺振兴拍拍他的肩膀。“那肯定会嫖啦!‘喝嫖赌抽’,总得沾一样吧,不然你怎么干工地。哎哟,脸红了,被我说中了吧。”

“这个真没有。”傅江宁使劲摇了摇头。

“真没有?”

“真没有。”

“那你平时下了班都干嘛,出去上网打游戏?”

“手机上看看小说,就睡觉了啊。”

“可以啊,好同志一个,希望你能坚持住。”贺振兴给自己点了个烟,吞吐一番。“别像我,工地干了几年,钱嘛没赚多少,抽烟、喝酒、du博,倒是样样精通了。”

“这不还少了一样嘛。”

“你说嫖啊,人家有女朋友的好吧!”说着,贺振兴从兜里掏出手机来,给傅江宁看了张女孩的照片。“怎么样,还可以吧。”

“可以可以。”傅江宁转眼就忘了女孩的模样。

贺振兴收起手机,又拍了拍傅江宁的肩膀,指着不远处一条霓虹闪亮的街说:“我倒是可以给你指条明路。你看见那条街没?你上那儿,随便找个店子进去,告诉里面的服务员自己是第一次来,想体验体验莞.式服务。从此以后,你就会打开新的人生篇章了。当然我自己没去过啊,是我们老板的儿子告诉我的。”

傅江宁笑了笑,没当回事。

突然,身后有工人大喊大叫起来,贺振兴跑过去一问,原来是有个工人摔下楼去了。他赶忙掏出手机放在耳边,冲人们喊道:“大家都别慌,都待着别动,我已经叫救护车来了!我现在下去看看,你们都别动啊,别再出什么事了!——喂,120吗?我们这里出事了……”说着话,他就往楼下跑去。傅江宁带着莫名的兴奋劲,也跟着往楼下跑去。十七层高的楼,两人一口气就跑下来了。

工人摔下的地方已经围了几个开泥罐车的司机,傅江宁不敢过去看,在不远处站着。很快,有几个黑影从工地大门跑了进来,傅江宁认出其中一个是今天开车带他来这儿的司机,后来他才知道,这个人就是贺振兴口中那个“老板的儿子”。

四个人将坠楼者徒手搬了起来,摇摇晃晃地往大门口跑去,还有一个人拿着个大口袋,一边小跑着,一边把袋子系到那工人的脖子上,接着他口鼻中不断流淌着的鲜血。直到凌晨下班,傅江宁也没有见救护车来。

天亮以后,这件事仿佛春天的一个闷雷,没人在乎,也没人听见。直到三四个月后,工友们开始传谁谁谁的媳妇得到了一百多万的抚恤金,经历过此事的人们才又想起当晚那声沉闷的坠地声。至于死者的名字,已经被“某个泥工”给代替了。更有甚者,居然羡慕起他媳妇来。


【七】

2011年夏天,工地上打灰的活已经干得差不多了,傅江宁又跟着老师傅学砌砖。他学得快,手脚也利索,每天干的活几乎能顶上一个大工了。唐明浩也不吝啬,给他加了五十块钱工资。

临近夏收,父亲在某天夜里打电话给傅江宁,问他能不能回家帮几天忙。他回绝了,父子俩在电话里恶语相向,最后不欢而散。同宿舍有个年长的工友听得懂他的家乡话,好心劝说道:“小傅啊,夏收也就那么几天,你跟老唐请个假,回去帮几天忙,不碍事的。每年夏收和秋收的时候,工地上都有很多人跑回家帮忙收庄稼的,这个很正常嘛。农民工,农民工,农民还排在前面呢。”

“师傅,你听懂我们说的话啦?”傅江宁不好意思道。

“噫!那哪能听不懂,我九几年的时候跟着老乡去你们那干活,一干就干是八年。你们那的话我虽然不会说,但基本上能听明白个大概。”

“原来是这样。”

老师傅盘腿从床上坐了起来,双手抓着脚丫子,一副想要唠嗑的模样。他问道:“跟自己亲爹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啊,这么着急上火的?”

“也没什么事。”傅江宁不愿意和任何人聊自己的家事,他扯了扯衣领,转移话题道:“今天这天气可热啊,你看我又出了身汗。”

“是啊,你没听我收音机里说吗,今天是今年最热的一天。”

“原来如此,我还好好好躺着吧,心静自然凉。”说罢,他脱掉衣服,赤膊躺下了。

宿舍里住了八个大男人,没有空调,只有八架电风扇呼呼地吹着湿热的风。傅江宁刚和父亲吵完架,心里本就窝火,加上这煎熬的天气,浑身燥热难耐,实在是无法入眠。在床上翻来覆去一阵,席子都快湿透了。他翻身下床,准备再去洗个澡。

端着脸盆来到男浴室门口,发现门被锁上了,里面的灯却亮着,还有水声传来。他拍拍门,里面竟传来女人的声音:“等一下,有人!”

“这是男浴室啊。”

“我知道,女浴室的水龙头坏了。门口没人站着吗?”

话音刚落,从一旁的男厕所里冒出个精瘦黝黑的男人出来,他不由分说地推了傅江宁一把,问道:“你干嘛?”

“我洗澡啊,我能干嘛!”

“你敲门干嘛?我老婆还在里面呢!”

“这是男浴室啊,我不敲门我能知道里面会有个女的!?”傅江宁气不打一处来,想动手,却又料想自己打不过这个结实的男人。只是一边骂着脏话,一边往外退去。

“大半夜的人家都在睡觉,你怎么来洗澡?我们故意挑这个时间来洗,没想到还能碰到你这种人!”男人不依不饶地嚷嚷着,好像傅江宁确实做了什么侵犯他妻子的事似的。

浴室里的女人开始用方言冲她丈夫喊话,大概意思是让他不要惹是生非。傅江宁趁机多骂几嘴,快步离开了。

闹了这么一出,傅江宁心里越想越气,睡意全无。他换好衣裤鞋子,心说:大不了明天不上班了,我出去走走吧!

至于要走去哪里,他心里早有了目标。

贺振兴几个月前指给傅江宁看的那条街在火车站旁的城中村里,夜已过半,它却依旧灯火通明。傅江宁在街上徘徊了很久,最终钻进一家不起眼的足浴店里去。

进门后,有个女人带他上了二楼,穿过一条狭窄的走廊,拐进了一个带浴室和小床的幽暗隔间里。女人让他先躺会儿,傅江宁照做了,身子忍不住打起寒颤来。不一会儿,女人回来了,递给他一张项目表。他假装看了看,脱口说道:“给我做个莞式。”


【八】

从出生以来,就被质朴的价值观束缚着的傅江宁,在走出足浴店之后,内心受到了无比的煎熬与折磨。他感觉灵魂被自己给玷污,而上面的污痕永远也洗刷不去了。他逃似的走出这条街道,一口气穿过了两三个十字路口,直到回头时再也看不见一丁点暧昧的红色。可他总觉得自己仿佛刚从泥潭里爬出来,身后满是肮脏的脚印。

他站在路灯照不到的地方,望着明亮又空荡的街道,开始情不自禁地反思,开始对任何自己曾用言语或行为伤害过的人感到抱歉,开始把高考的失利归咎于自己的不用功和懒惰……这一刻,他成了全世界最虔诚的忏悔者。

可这场波澜壮阔的内心戏,除了他自己,又有谁看得到,听得见呢?此时此刻,他还不知道,过不了多久,他依旧会在良心矫揉造作的谴责下回到那条街上,挑选一扇堕落之门,然后进去。最终,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,他会对这条街流连忘返,并坦然接受这样的自己。直到几年后,这整座城市的涉黄产业都被连根拔起!而这段沾染风尘的岁月,只会被他带进坟墓里,无人知晓。

或许那晚恰好有路过的神明听到了傅江宁的忏悔,于是便给了他自我救赎的机会。

傅江宁的身后是个公园,他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一声短促的求救,浑身一激灵,侧耳听着后续的动静。大约过了半分钟,他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。他猫起身子,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。公园里植被茂盛,几盏昏黄的灯在里面如同虚设。傅江宁借着夜色的掩护摸到了公园深处,看见一男一女站在五米开外的草坪上。那男的左手拿着手机照光,右手拿着匕首,女人则半蹲在地上,哆哆嗦嗦地把包里的东西往地上倒。包里掉出个新款的苹果手机来,男人弯腰就去捡。傅江宁趁机冲了过去,嘴里大喊着“快报警”,照着男人的屁股就是一脚,将他踹到在地。男人还未回过神来,傅江宁已经夺过他手中的匕首,死死地压在他身上,一手压着他的脖子,一手握起拳头,狠狠地砸他的肋骨和腰。没过一会儿,男人就觉得浑身无力,快疼晕过去。

傅江宁这一顿好打,把今天受的气全撒了出去。

等三人到了警察局里,被抢的女生的父母也到场了,傅江宁才发现,自己今晚救的竟是包工头的女儿。老唐在感谢傅江宁之余,也很好奇他为什么会在那个时间和那个地点出现。这个问题他早就回答过警察了,他说:“我爸今晚让我回家帮忙夏收,我一开始不愿意回去,还跟他在电话里吵了一架。后来宿舍的老师傅劝了我几句,我自己躺在床上又琢磨了半天,心想还是回去一趟,毕竟爸妈年纪也大了。于是就连夜跑出来买火车票,没想到票没买成,竟遇上了这事。对了唐老板,我现在就顺便向你请几天假吧。”

第二天,记者去工地采访见义勇为者,傅江宁却已经坐上了回家的火车。


【九】

这年秋收前,唐明浩新接到个工地,他分身乏术,就挑了个较简单的项目让傅江宁去管理,也算是报答傅江宁救她女儿之恩。也就是从这时起,傅江宁开始一步步,从小做大,成了如今这个包工头。

秋收的时候,傅江宁也回家帮忙了,顺便把见义勇为的奖状和奖励他的一万元现金带了回去。父母知道后高兴的合不拢嘴,逢人就提儿子的英雄事迹。

当然,其实给傅江宁的奖金有两万,但他在那条灯光璀璨的街上,报复似的花去了一万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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